1978年,南京路的“小新雅”来了这样一帮人
插队落户插到五十年,居然也插成了人生的大欢喜。
各种知青群都聚会,吃饭。我插队过的那个老公社甚至席开十一桌,一百多个人,可谓真正的“大餐”了。
我没去,不过听听也开心。
这样的大餐倒让我想起了41年前的另一次大餐。那个时候,我们刚刚做回上海人。
这话还要从十年前说起。回城后,我与下村的兄弟们竟然有20多年没有音讯。等到重新会面,已经是21世纪也快要过去10年了。
除了上文我写到过的他们中间的三人大模子、老尼姑和笃哩开着车来我家,在芝麻餐厅小聚,后来我们还碰过一次头,吃过一顿饭。
那一次,我们是六个人。老尼姑没来,除了大模子、笃哩,还有阿吴、毛刁和大将。
六个老男人一起大口喝酒,大声谈话,开心地笑,放肆地笑,笑到眼泪出。
“多少年了,没有这样笑过。”阿吴一次又一次地推起眼镜拭泪。
“上次一起吃饭是哪年?”有人问。
“还在江西吧?”大家的记忆也都有些模糊。
其实不然。
我说,回上海后,我们在一起吃过一顿饭的。
那是1978年的冬天,不知道是谁提议,说应该为了我们大家“重做上海人”而庆祝一番,好好地吃一顿。
事实上,我们中间有些人还没有真正重新成为上海人,只是江西方面已经出具证明同意我们返城,虽说上海方面的所谓“复查”将是走个过场,但毕竟还没有给我们户口准许迁入的正式证明。
但我们已经等不及了。
地点就放在当年上海最好的菜馆——南京路小“新雅”,即今新雅粤菜馆。当年的大“新亚”是指北四川路上的新亚大酒店。
好像来了22个人,清一色的“光榔头”(男生)。下村的男人当然悉数到齐,好像还有东庄的,秀飞秀弟他们好像都在的。
之所以还记得人数,是因为那次是“劈硬柴”(AA制)。
当年新雅办喜酒,一桌“和菜”,25元起板。一般小饭店15元就可以起板了。新雅最贵的“和菜”有40元甚至60元的,那是要上茅台了。
我们事先想好了,吃点菜,机动一点,也许可以再省一点。人穷志短啊。所以,事先每人收5元钱,多贴少补。
5元可不老少,我说过,那年头,上班族工资一律36元。换算成现在的水平,以月薪4000元为例,5元就相当于三四百元哪。
人均三四百元,放在当下,无疑也属于饕餮大餐了。
那时的新雅粤菜馆还只是个两层小楼吧。
楼下右手边是外卖叉烧包什么的,左手边放几张小桌子,供小吃,或让老广东老顾客吃早茶。
一部木头扶梯上去,楼上也不大,最多能放七八张圆台面。
那天晚上,我们占了中间的位置,用6张方桌拼成一个大桌,堪堪挤得下22个人。
对于新雅粤菜馆来说,那晚无疑更象一场灾难。
新雅毕竟是沪上数一数二的菜馆,来的客人多少有些档次,温文尔雅,彬彬有礼。
这下好了,突然跑进来22个头发蓬乱、中山装最上面3粒扣子基本不扣,喇叭裤、尖头皮鞋,嘴里说每句话都要带着爷娘,背故意稍驼,叫做“十只老克勒九只虾”,走起路来还要横肚里摇了摇。
外人眼里,一言以蔽之,就是流氓,至少是流氓腔。
我们知道自己的吃相难看,不像话,怕店家报警,就故意编了个故事,说是谁家冤案平反了,落实政策了,所以来庆祝,意在博取同情分。
但谁家象个平反的样子呢?座中个个贼头狗脑,唯独“大模子”史贤华一脸正气,且此兄向来作风严谨,少言寡谈,那天,也惟有他的蓝色“的卡”中山装一直扣到“风纪扣”,很像高干子弟。
于是,我们把事先凑来的钞票,尽量换成十块头(当年最高币值),包在外面,五块头放在里面,一叠头放在他上衣口袋里。还特意关照他,吃到一半时,存心叫一个年纪稍长的堂倌过来,拿出钞票来亮亮相,让店家相信我们编的故事,也让店家放心,我们决不会“打秋风”,更不会吃“霸王餐”的。
点菜的是我,旁边当然还有一两个“撬边模子”(托儿)的。
当年,恁大的新雅粤菜馆,还没有恢复菜单呢,所有的菜名和价格都写在流水牌上,一塌刮子只有十六七样。
堂倌显然有些鄙视我们,强压怒火来应付。广东馆子嘛,先来一个老堂倌,开口就是广东话,算是“下马威”:
“想食咩?我同你落单。”这两句广东话难不倒我。
我哪里肯让半步,厾过去一句:“侬有啥好介绍?”
我事先问清爽,而且操练过的,这是上海老吃客的第一句回头话。老底子从来不作兴讲什么“哎,倷有啥特色菜”这种小家败气的话的。
“要么来只戈渣?”他指着流水牌上最贵的那个菜,两块两角。这个菜现在好像叫“炸鲜奶”?
我心想,哼,两块两角算个鸟,我们一共110元可以点侬50客了!
但我不动声色,故作犹豫状,用余光观察那老堂倌脸上隐隐的得意。
身旁两位仁兄也都是“影帝”级别:“啊?介贵啊?”
少顷,我拖长了声音答道:
“格末……,要么先来……先来个两客好了。侬还有啥好介绍?”
同伙终于忍不住喷笑起来。
那堂倌先前的得意迅速消失,面色尴尬。
我趁机说道:
“老广东,侬也覅烦勿轻爽了,一塌刮子这点菜,阿拉吤许多人,点啥物事点?迭能否啊,统统撸两遍!”
老早上海滩上,把饭店所有的菜点个遍,叫“统统撸一遍”。都点双份,当然是“统统撸两遍”了。
广东老堂倌确实很犹疑的。怕我们不会钞。
还好我们事先都有剧本,待会儿,会让“大模子”将钞票亮相的。
那年头,我们的胃口绝对超级好,30多客菜呢,后来好像还加了几只欢喜吃的。酒喝了不少,每人还4两米饭。我看大家好像还没吃饱的样子,还特会跑到底楼去,一两一只的叉烧包,我要了40只。临了,照样盘子只只底朝天,统统吃光。
那晚也是,22个男人一起大口喝酒,大声谈话,开心地笑,放肆地笑,笑到眼泪出。
时代正处于百废待兴的前夜,我们并不知道,我们将迎来最好的十年。不过,既然重做上海人,前路总是充满着机会和希望。
虚度41年后,且不谈机会和希望,有人先走了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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